秀兰沿着沼泽边缘往小镇走,鞋底沾满的泥浆渐渐干涸,结成一块块深色的硬壳,踩在草地上发出细碎的“咔嚓”声。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,带着微凉的湿意渗进皮肤,可她没心思理会——方才生物炸弹引爆时的白光还残留在视网膜上,闭上眼,仿佛仍能看见那些紫黑色的粉末从空中簌簌飘落,像一场迟来的葬礼。
身后的警笛声越来越近,红蓝交替的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晃过来,在草叶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。秀兰加快了脚步,拐进一条被藤蔓半掩的小径。这是她多年来往返保护区与小镇的秘密通道,泥土里混杂着腐烂的落叶,散发着潮湿的腐殖味,只有常年走的人才能避开那些暗藏的泥潭。
她的心跳得厉害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一种奇异的空茫。二十年来的执念突然落地,像被抽走了骨头,连呼吸都带着点发飘的虚浮。方才在晶体喉骨里听见的导师声音,那首被当作密码的童谣,还有林建国消失前与胚胎融合的画面,像碎玻璃一样扎在脑子里,稍一动弹就硌得生疼。
小径尽头是片野生芦苇荡,风吹过的时候,绿中带黄的苇叶摩擦着发出“沙沙”声,倒比警笛声更能让人安下心来。秀兰拨开挡路的苇秆,手指被叶片边缘的细锯齿划了道小口子,渗出血珠,滴在苇叶上,很快就被晨露冲淡了。
她在这里停下脚步,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喘气。树身上有个被虫蛀空的洞,里面塞着她藏了三年的东西——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,里面记着她这些年收集的所有线索,从巡逻士兵换岗的时间,到保护区不同季节的雾气浓度,甚至还有几页偷偷画下的菌丝形态图。
她伸手进去摸索,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时,突然听见芦苇荡那头传来脚步声。不是军警的那种沉重的军靴声,倒像是双普通的胶鞋,踩在泥地上“噗嗤噗嗤”的,还带着点踉跄。
秀兰屏住呼吸,往树后缩了缩。槐树叶的影子落在她脸上,斑驳陆离的,倒成了天然的掩护。她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从苇秆间钻出来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的小腿上沾满了黑泥,走路一瘸一拐的,像是受了伤。
男人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,背对着她,弯腰扶着膝盖喘气。他的后颈处有块明显的淤青,形状古怪,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。秀兰的目光扫过他的手腕,那里戴着一块老式的机械表,表盘上的玻璃裂了道缝,指针却还在慢慢走动——这表她认得,是当年项目组里老陈的,那人在演习终止后第二天就“失踪”了,档案里写着“擅离职守”。
老陈似乎没发现她,缓过劲后,从口袋里掏出个用锡纸包着的东西,一层层打开,里面是块干硬的窝头。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,嚼得很慢,喉结滚动的样子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。
“还活着呢?”秀兰忍不住开口,声音因为太久没正经说话,有点沙哑。
老陈猛地转过身,手里的窝头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的眼睛瞪得滚圆,布满血丝,看了秀兰半天,才哆嗦着嘴唇说:“小……小秀?你没死?”
“托你的福,还活着。”秀兰从树后走出来,目光落在他后颈的淤青上,“那是……菌丝勒的?”
老陈下意识地捂住后颈,脸色白了白,点了点头。“昨晚……雾里出来好多东西,像鞭子似的,抽着谁谁就倒……”他顿了顿,突然抓住秀兰的胳膊,力气大得吓人,“你刚才在里面?看到了?林工他……”
“没了。”秀兰挣开他的手,捡起地上的笔记本,“0417号也没了。神经桥接网炸了。”
老陈的手僵在半空,眼神涣散下去,嘴里喃喃着:“炸了……好……炸了好……”他蹲下身,捡起那块掉在泥里的窝头,吹了吹上面的土,又塞回嘴里,只是这次没再嚼,任由窝头在嘴里慢慢化开,带着点苦涩的味道。
秀兰看着他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老陈。那时他还是项目组的机械师,总爱给实习生们讲他年轻时在工厂的事,手里总拿着个扳手,把培养舱的金属外壳擦得锃亮。可现在,他眼里的光全没了,只剩下被岁月和秘密磨出来的浑浊。
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秀兰问,“当年‘失踪’后,你一直躲在保护区里?”
老陈点了点头,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烟盒,倒出一根皱巴巴的烟,却没点燃。“不敢出去。他们说我擅离职守,可我是被抓去做实验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怕被谁听见,“在地下三层,好多像我一样的人,被绑在架子上,后颈插着管子……那些菌丝,在我们脑子里钻来钻去……”
秀兰的心沉了沉。她一直以为当年的“清理”只是销毁资料,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。
“那你怎么逃出来的?”
“昨晚。”老陈指了指远处的培养舱方向,“那边一炸,地下的警报响得跟疯了似的,看守的人跑了,我就跟着其他人往外爬……好多人没爬出来,被后面追来的菌丝缠住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开始发颤,“我看见小满了,那孩子……眼睛全紫了,站在菌丝堆里,跟个小怪物似的……”
“他没事。”秀兰打断他,“菌丝退了,人还活着。”
老陈愣了愣,随即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点像笑又像哭的表情。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他爹当年为了护他,被林工打断了腿……”
这话让秀兰心头一跳。她一直以为小满只是个偶然闯入保护区的少年,没想到还有这么层关系。
警笛声已经到了芦苇荡边缘,隐约能听见士兵的喊话声。老陈哆嗦了一下,抓住秀兰的手:“他们来了!小秀,你得跟我走,我知道个地方能躲……”
秀兰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,又看了看远处红蓝闪烁的光,点了点头。“走。”
两人钻进更深的芦苇丛里,老陈在前头带路,脚步虽然踉跄,方向却很稳。苇叶划过脸颊,留下痒痒的触感,晨露打湿了头发,顺着发梢滴进衣领里,冰凉一片。秀兰回头望了一眼,保护区的方向已经被军警围住,那片刚刚经历过毁灭的湿地,在晨光里安静得像个沉睡的伤口。
她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,也不知道老陈说的藏身之处是否安全,但她知道,事情还没结束。晶体喉骨炸了,神经桥接网毁了,可那些藏在暗处的秘密,那些被菌丝寄生过的人,还有那个在晨光中倒下的少年,都还等着一个真正的答案。
芦苇荡深处,一只幸存的夜鹭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,叫声嘶哑,像是在为这片土地送别,又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尚未结束的故事。